他听阿夺的话，本觉得童言好笑。转念想起早年太傅教东西，又笑不出来。当年他也是不明白其中道理，颇有几分何不食肉糜的念头，现在回想，霍炀笑不出来。

　　“把兔子背回去，让你奶炒肉，多放醋和辣子。”顿了下，他摆手，“不要辣子，多加醋。”

　　麦芽儿口味淡，不太吃辣。霍炀有些遗憾，把充当打蛇棍的登山杖给阿夺，让他快些下山。

　　“记得给你二叔我送饭。”

　　“好嘞！”有饭吃，阿夺很积极，背着东西小跑下山。

　　霍炀蹲下地上看他们画的小地图，揉着麦芽儿的脑袋嗤笑一声，动手修改了几个方位，微调了几条小路，这才自得满满道:“看，这才是对的。”

　　麦芽儿一直觉得地图不太对，又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，霍炀一出手，立马明白了问题所在，忙不迭点头。

　　“阿爹做的对！”

　　“哈哈哈，谁让我是你爹呢！爹再给你画个地形图。”

　　只见霍炀推翻小土堆，快速画出黑水村的布局，几条蜿蜒小路，一条通往南边清河县城的官路，城墙、屋舍、水流、沿路土丘、农田与耕地。几笔粗略线条描绘，给人栩栩如生的错觉。

　　麦芽儿跟着霍炀的手指，好似将黑水村与清河县城重新走了一遍。

　　“厉害吧？当年你爹我可是全军最厉害的斥候……”霍炀的话戛然而止，好汉不提当年勇，更何况，他还能回去吗?

　　他忽然有些忧愁。

　　霍

　　炀是个天生的探子，当年父皇被困，他带千人突围，直取敌将首级。走过一次的路，绝不会错。

　　稀里糊涂来到黑水村，他不知来路，亦不知去路，说不害怕不茫然是不可能的。

　　他用衣角擦干净麦芽儿手上尘土，对上小娃娃黑白分明的眼，忽然觉得刺眼。

　　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。

　　冻死骨……

　　这个冬天，会有多少和他闺女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雪夜里冻死呢？

　　天下大旱，会不会真的是天罚，是帝王的错？

　　林直是不是骂得对？

　　霍炀突然很难受。旁人骂他是暴君，他想，或许自己就是暴君。

　　因为他，一个不合格的帝王，这世上会有多少孩子要被饿死，冻死？

　　霍炀心有郁气，宣泄不出。

　　“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。闺女啊，那些宗族最讨人厌。他们想要生生世世坐在高位，你说说他们是不是该死？”

　　麦芽儿不知道什么宗族，她只知道宗门。她和阿夺不一样，她并非是单纯的小孩子，这副幼儿的躯壳里并非是懵懂稚嫩的孩童，而是成年人的灵魂。她所经历的，并不比霍炀少太多。

　　“真有那朱门，毁了便是。”幼童嘴角微翘，说着近乎于残忍的话。

　　真有那样的宗门，毁了便是。师尊说过这样的话。

　　麦芽儿觉得那是对的。

　　霍炀一愣，重复默念这句话，不由心中畅快，哈哈大笑。

　　“毁了！好，好，好！”若他那个软弱的儿子能说出这种话，

　　当爹的就算死了也值得！

　　霍炀越看麦芽儿越喜欢，他不信天命，却觉得这是上天要还给自己一个闺女。谁家女郎儿能有这般魄力?除他霍炀的种,还能有谁！

　　霍炀笑得癫狂，大手抹去地图，双手并用快速勾画起来。

　　“闺女看好了！这里，这里，还有这里!都是咱家的！”

　　千里江山，万里阔土。

　　洋洋洒洒，父辈们打下的江山落在土地上，每一个凹凸，都是一场事关疆域的死战。畅快且残忍。

　　霍炀双眼亮得惊人，眼中映出刀光剑影，映出烽火连天，映出了青天白日里的厮杀……

　　麦芽儿端坐于地，看他近乎癫狂地画着舆图。

　　她想，自己这个便宜爹，似乎有些来头。来自异界的灵魂托腮望着这片土地，地方不大，也不算小。贯穿南北，横跨东西，浩浩汤汤，千里沃土。

　　内有忧患，外有敌寇。这里就是她生活的地方。

　　“这里，在这里！”

　　远处传来人声，霍炀将舆图抹去，拍掉手上尘土，再次将麦芽儿抱在怀里。

　　日影西斜，比阿夺来得更早些的是方家人。

　　“快，就是这里！”

　　半夏带着人过来，引得树枝乱晃，草木摇曳，惊飞鸟雀。

　　一行人冲过来，连忙动手开挖。

　　“慢点慢点，根须深入地下，要一点点挖，根须不能断！不能断！”

　　和方家人一起来的还有徐老大夫。 徐老大夫分外怜惜这叶片摇曳的人参植株，小心翼翼拿起木铲递给半

　　夏。

　　“你来，一点一点，慢慢来。”

　　“主子病情危急，怎么能慢！”方戚极为急切，抬手要推开半夏。

　　霍炀抱着麦芽儿往旁边移了些，不想参合他们的事。

　　“你们挖？挖坏了，你们负得了责？”

　　徐老大夫满心怨怼，执意让半夏来。半夏用木铲小心翼翼移开枯枝败叶，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清理植株旁的泥土。

　　徐老大夫见霍炀抱着的麦芽儿，勉强一笑，从袖中掏出一颗糖。

　　“娃娃呦，大热天的，你爹倒是把你带出来了。”

　　麦芽儿和霍炀手上指缝里都有土，谁也没接。徐老大夫脸上有些挂不住，低咳两声，掩饰羞愧与落寞，扶着树干喘粗气干看徒弟挖参。

　　挖参是个力气活，也是个苦活。

　　野山参根须杂乱，没经验的人很容易将根须挖断，更有甚者会直接挖断根茎。

　　半夏生怕挖断，越发谨慎小心，汗水滴落在泥土里，用了一个时辰，还没挖到一半。反倒是扶着植株的手微微一抖，不小心扯断几根细须。

　　“快点！小心点！”

　　方戚满心焦急，大步走来督促，脚下一软踩到东西，刚要低头，小腿便传来剧痛。

　　“蛇！”

　　剧痛之下，方戚顿时吓得六神无主，这不是早上那条蛇？不对！比早上的要粗好几倍！

　　霍炀听到动静，眼一瞟，连忙站起来后退几步，一手抱紧闺女，一手攀着树干，双脚齐齐用力，哪怕一条腿是瘸的，仍旧凌乱又不失飞快

　　地窜上树。

　　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，他上下左右，十方八面仔细打量一圈，发现周围没有蛇，才松了口气，抱着闺女儿好整以暇看下方闹剧。

　　霍炀不喜欢方戚，不喜欢半夏，也不喜欢坑他银子的徐老大夫。当下高高挂起，半点都不想管这件事。

　　这里有大夫，他管什么闲事？

　　“闺女啊，看这就是报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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